曾在故宮工作,因此當年常跟眾多珍貴的寶物,眉眼相對,心神交流。

大約是自己資質魯鈍,更不知天高地厚文物貴重,竟只曉得故宮幾項出類拔粹,又絕對令人記憶深刻的一般感受:滑溜潔亮容易摔跤的地板、溫度低到總逼人打噴嚏的冷氣,以及幽暗柔和迫使人昏昏欲睡的燈光。
別怪我,我很誠實。除去上班,上回來故宮恐怕是小學時候的事了。
因此所謂的與古物精神交流這種事,並沒有發生在我身上。

老實說,我一直也沒弄懂,那一缸赫赫有名、刻有五百多字詭異銘文的毛公鼎;或是那一罐乾隆年製、內瓶轉動恍有金魚在游、水草浮動的霽青描金鏤空游魚轉心瓶;還是那一棵號稱鎮院之寶、大約是清末瑾妃嫁妝的翠玉白菜,儘管它們是如何如何的價值連城、代表怎樣怎樣的歷史意義,可問題是,它們究竟,跟我的人生,有什麼關係?

我弄不明白,更沒思索清楚。

直到有一天,我們因為光碟製作的內容問題,去拜訪了清大歷史系的張元教授,我才突然有一點點的,撥雲見日之感。

張元教授擅長於歷史教學,他曾經編過高中歷史的課本,也曾經在國中高中擔任過歷史老師。當然「歷史教學」和「我與故宮文物」的關係,是兩碼子事,但張教授的一席話,卻帶給我許多意外的收穫,以及一些關於歷史連結的思考。

他一直提到一個觀念,教歷史,是要運用想像力和思考力去重建歷史的場景,並且告訴你的學生說:「我要帶你們去一個地方玩喔!」去還不夠,你還要一直問他們:「好不好玩啊?你覺得怎麼樣呢?」

好不好玩啊?

我眼瞅著那些青銅器、玉器、書畫、及花花綠綠的瓶瓶罐罐,展示牌、書籍、甚至網路上都可以輕易查閱到──它們的年代、它們的特性、它們的意義;但我是從沒去試想過,這些寶貝究竟怎麼被製造出來、多少人曾經用過它、它被置放在書房還是御膳房、它旁邊圍繞著的是那些人、甚至那些人說著什麼話、穿著什麼衣服、還是正在上演著什麼樣的悲歡離合……?我都不知道。
沒去思考、沒去建構,因此沒有畫面、沒有精神,當然更遑論有什麼好玩了。

藏在這些文物背後,究竟,發生過什麼精彩動人的故事?

像是一連串五彩泡泡般的滋生開來。原來,名作家余秋雨先生早在他無論是中國的《文化苦旅》或是歐洲的《行者無疆》中,已然提到,那些旅行,就是為了「尋找景物背後這種沒有凝聚成實體的精神」,他甚至提了又一個我只聞其名、卻不曉其精神的哲學家──黑格爾所言──在灰燼堆中摸到了歷史遠處的餘溫。

我回頭,抖嗦張望。腳踩著光潔的木質地板,手緊縮在大外套的口袋裏頭,眼隔著一大片又一大片清亮還會反光的玻璃,企圖發掘感受一丁點縱使我脖上吊牌本館館員卻也絕對禁止伸手觸摸的歷史溫熱。

不得不承認,光是幾具色澤溫潤、造型優美的杯碗瓷器,就精緻漂亮的令我覺得恍如遇見了「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的冰山美人。更了不起的是,她們年齡可比我們這群滿院觀展的人,都老。不折不扣,風韻猶存的,老美人。

究竟是怎樣的巧手,如何的心思,才能捏燒雕鏤出這般千嬌百媚、絕代丰姿的上品呢?那些當年御窯廠的匠人們,怎麼揣想的到──三百年後,他們親手參與燒造的成果,被當作寶物一樣運到海那頭叫作台灣的島嶼上,供進一座依山傍水叫作故宮博物院的地方裏頭?它們擁有重重嚴密安全駐防的警衛保護,有精準控制調節溫溼度的庫房保藏,有書畫器物專業人員的日日圍繞研究……每天,都有從世界各地遠道而來的旅客流連駐足觀賞他們創造出來的傑作?

我僅以小人之心度三百年前的「公務員」之腹,他們該不會只想著:趕快把事幹完、早早打發挑剔惱人的皇上、快快回家吃頓飯吧?
時空變了,地點變了,人更變了。那麼,古代公務員的想法呢?
搓搓冰冷的小手,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我們現在正進行製作的數位化光碟,三百年後,也會被用以極怪異的形式,供作未來人類子孫當作世界資產研究或保存或展覽嗎?
如果真如此,那我想我該回辦公室了。誰知道,那天它們可能會被搬到外太空,當作「老地球影音光碟憑弔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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